「杨毅专栏」这一季，来得及说一声告别

「杨毅专栏」这一季，来得及说一声告别

又是星期一了。距离洛杉矶湖人捧起这一季NBA的金杯，已经过去了整整一个星期。一般每个赛季打完，我都会写一篇，告别过去这一季，今年迟迟未写。过往这10天里，发生了太多事情。不止是湖人赢下了冠军，央视转播了总决赛最后两场比赛，莫雷在北京时间周五宣布离开火箭——虽然这只是他职业生涯里的一次选择，但在大多数中国球迷心里，显然有特别的意义。这个暂时的句号，把一场风波浓缩在了过去一年里。这一年，暮然回首，百般滋味。我们告别的，当然不只是一个赛季，不只是把NBA带到中国的斯特恩和精神煌煌如月的科比。我职业生涯20年，有些老师比我的更长，是我的老师，但这都是我们第一次真正感受到，整个行业的颤抖。

上周一上午说完总决赛，晚上还有《有球必应》的最后一期。节目做完，换完衣服，我在首钢园腾讯演播区一楼那间狭小的更衣室里坐了一会儿。大家都走了，一下就安静了。这屋一共也就七八平米，转圈儿挂着所有男主持和评论员们的西装，下面放着皮鞋。我把自己那件西装挂好，发现衣架旁边的地面上放着一个鞋盒。这鞋盒摆在那儿已经太久了，但它的主人不会再来穿它了。鞋盒上写着它主人的名字：阿展。

也许你们之中，还有人记得阿展。阿展是个好小伙子，又高，又帅，打球又猛。阿展是个南方孩子，乖乖的——他可能是这群说球的里面最乖的一个。之前他已经在这儿说了两年球，大家都很喜欢他。可对于一个在北京没有根基的孩子来说，在这儿想靠这份工作成家立业，实在太难。我之前拍过一个节目，我们的摄像去过阿展在北京的家，他和朋友合租的房子，小的不像话。那段儿阿展的脚打球受了伤，每天只能闷在家里。后来NBA就没了，再后来疫情来了，什么都没了。原本还有的工作量瞬间锐减，可能一周也不见得排上一两个班儿。在这样的困境里坚持和思考了两个月之后，阿展做出了决定——回家。在那儿，他有家，有父母，找到了一份很好的工作。他回到那里，依然有可期的前景，踏踏实实的生活——只是不能再说球了，这曾经是他的梦想。

阿展走的时候，给我发微信道别。我鼓励他，这是很棒的选择。他那么稳的样子，其实和我很像——我也从不冒险，而且能接受妥协，更不用说用自己的职业生涯和生活去冒险。但想起不再能和他一起打球，看他那詹姆斯一般的突破，以及，阿展应该是在冰封时期离开行业的，离我最近的人。那天晚上，不由心有戚戚。

过去一年来，这样的情景，无论是主动选择还是无奈逃离，如暴风雨来时从屋顶飞下的瓦片，见的太多了，来不及细数踪迹。体育公司裁员是普遍现象，有些合作了很久的公司，不知道哪天就已经没有了。体育播出平台支付不起版权费用，不得不对外转让。我有个做体育经纪的哥们儿，以前经常给我推一些广告客户。后来我看他发的朋友圈，开始做改做大龄男女交友派对了。我问他，他说他“换圈儿”了，现在改做交友和宠物了。这两块儿的生意，比体育大多了，而且不受季节和疫情限制，还没有任何政治风险。然后他顺便问我：杨哥，疫情孩子都在家憋着没事儿，要不要给孩子养条狗啊？

那一刻，我仰天长啸，外加苦笑。

我想起了很多年前，在《北京青年报》，有位同事跟我们领导抱怨，说好多事儿都不行。我们头儿跟他说：“等你再干些年，再经点事儿，你就明白了。一个人工作里最大的问题，不是你能力不行，同事不行，领导不行，方法不行，是行业不行了。”言犹在耳，当时纸媒就不行了。当纸媒不行了的时候，你往上写的是金字儿都没用。

当行业在秋风里震颤，离开的人很智慧，留下的人很勇敢。

当然，也可能是无路可走。

杨侃的朋友们，你们都了解我。我特别不爱把什么都往“梦想”和“热爱”这样的词儿上带。尤其是职业选择。当你选择了一份职业，首先是它是否适合你；第二是它是否能承担你的生活。我们这份工作也一样。我不想以所谓“追逐梦想”标榜。但当你在一个行业里10年20年，你的习惯就是情怀了。这一年我回头想了很多。我想起我职业生涯开始的时候，曾经认为体育记者就是世界上最好的工作，因为我爱体育，我每晚都看不同的比赛，欣赏不同的命运和人生。我干了10年之后才发现，其实中国没有真正的体育产业，体育也完全不是中国的核心产业；干了15年之后才发现，体育的问题原本不是体育的问题，也不是体育人能真正解决的问题。

从那儿至今，又5年了。有好多朋友进来又离开，也有很多同事和同行们，我们说不上是顶下来了，就是走过来了。这回我们体验了，什么叫时代的一粒沙，落到每个人头上就是一座山。但我们又到下一个秋天了。体育行业之外，受疫情和政治影响的行业也不少，大家各自取暖，自顾不暇。我也不想讲的太深，那显得矫情。人家并不清楚，也没必要清楚我们这个行业发生和经历了什么。只是可能有一天，偶尔打开“电梯”，颇感意外，说：哎，这玩意儿怎么又播上了？

也许也有会说：好像有个小伙子很久都没见着了……

十一假期，阿展刚刚求婚成功。他和女友，即将开始另一段人生。

祝他们幸福。江湖不远，不谈告别。